林语堂曾发问,儒家的人文主义精神是否能让中国人满足?答案是否定的,否则,就不复有余地让释、道加以传播了。那些积极的,入世之人肯定儒家,而那些披发行吟之人奔走而归于道教。但即便如此,儒道也并非二元对立,水火不容的。这种出世的消极和入世的积极就像两股交错、缠绕而汇聚的浪潮,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翻腾,对抗,此消彼长又彼此相生。
这大概是因为,人生的失落和得意也是此起彼伏的。对天性追求浪漫,在现世求有不得之人,道家的逃遁,对不堪重负的人生无疑是一方良药。
典型的儒家人是读书入仕。然而,这种理想并不容易得到满足。随着参与竞争的考生人数不断增长, 而录取的名额又非常有限,失路之人常常会被道家的理念所吸引,这一点亘古未变。这就不难理解,即使是儒家圣贤,他们也常常厌弃社会规范与社会期许,感觉到自己精神追求所受到的限制。一个例子是王阳明。他的青年时代动荡不安,6岁时展示出惊人的语言天赋,却并未顺利进入仕途,两度会试落第。他说:世以不得第为耻,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。即便如此,王阳明的社会压力和同辈压力也是很大的。即使他在个人的层面释怀,也难以面对他的父母和其他对其寄予厚望的人。这是一种追求内在自由时个人与社会层面的冲突。
王阳明的解决之道是在儒家思想中引入道家的观点,即曾点气象。
鼓瑟希,铿尔,舍瑟而作,对曰:“异乎三子者之撰。”子曰:“何伤乎?亦各言其志也。”曰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 夫子喟然叹曰:“吾与点也!”
孔子说君子不器,意思是君子不应该成为一个有特定用途的器皿。不器,也有要打破教条,成就自己生命之意,自然洒脱,无入不自得。如果说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所说的志向是“器也”,那么曾点所说就有“不器意”,是一种“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难,行乎患难”的洒脱。
我们的社会,一定会推崇伤仲永这样的文章。社会期望要求人一定要物尽其用,说到底是强调人类的工具性。从鲁迅的视角来看,这不如“乐则大笑,悲则大叫,愤则大骂”所来得有趣。
看老子是如何批驳工具性的。作为工具的人,不可能保存其独立性。十三章说,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宠为下,因为这是一种社会价值对人的塑造。从行为主义心理学切入,激进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认为,行为的塑造可以分为两类:一种是巴甫洛夫式的应答性行为,一种是受到强化程式所诱发的操作性行为。强化,指的是在行为出现后以“强化”和“惩罚”两种方式增加或减少行为出现频率的心理学实验手段。而“强化”与“惩罚”又各自分为两个亚类,分别对应对愉快刺激与厌恶刺激的消除上。通过呈现/消除愉快刺激或厌恶刺激,行为得以塑造,心理得以塑造。
老子认为,得宠与受辱看似相反,实则都是由外在发动,个体被动接受的过程。对应于行为主义,就是操作性行为的建立过程。辱,固然对人格独立是一种伤害。那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剥落个体独立尊严的强化物?宠,既然经受了赐予,就会唯恐失去,在赐予者面前战战兢兢,无法在任何人面前都傲然自立。因此说:宠为下,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。
最后老子说,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贵身,指的是不以外在荣辱损益其身。重视身甚于荣辱的人才可以担负重任。
另一方面,四十八章说,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为学,是一种认识过程。对事物的认识需要不断积累知识。相反,为道,是一种不断减少,去除外在期望以及开阔自身心智的过程。这二者的区别,可以用认知科学理论加以描述。卡尼曼的合作者、加拿大认知科学家Stanovich提出了认知能力的三重心智模型以批判传统的智力理论,分别是自主心智(感知觉、情绪与应激反应系统),算法心智(智力,符号运算)和反省心智(理性思维定式)。其中反省心智代表了决策和判断中的监控系统,规避非理性,进行正确的价值判断。如果一个人拥有两个大脑,更高的智商,却缺乏是非善恶之明,那么其犯错的概率也越大,危害也越大。如何提高理性商数,让反省心智发挥作用?Stanovich的一个方法就是,避免安装坏的心智程序。它可能是偏见,可以是强加的外部习俗,或者是潜移默化的内隐记忆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为道日损,是摒弃那些灌输的、扭曲的社会价值,返璞归真的过程。
然而,道家学说又并非强调知识与智慧的独立。因为当求知变为了一种欲望驱使的工具,为学日益,也会成为为道日损的障碍。难怪庄子说道: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
年少时,我曾有志于学画。许多年间,我沉迷于绘画本身,享受其过程而不图精进,后来的我将其称之为“傲慢”,依仗自己的天赋却不彰其至致。如今才幡然醒悟,这并非傲慢,而是不将纯粹的天性,自然而然的喜悦和洒脱束缚在工具性的锁链之下。我认为那时的我最接近老子的无为。因为中国人心目中的幸福,并非施展人之所长,而是放任自然,与世无忤地生活着。
后知后觉的我终于想起十几年前读到的庄子那句“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”,明白了什么叫“物物而不物于物”。
相隔十年,再读老子,是一种什么心境?我曾读论语,认为黑格尔在《哲学史讲演录》所说的“孔子的思想只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道德训诫”颇有几分道理。但我领悟到,孔子因材施教,对不同的学生在君子、孝等概念上会有所不同,因此要求我们区分语境,区分学生的水平。否则,就会纯粹地把论语当成良莠不齐的道德说教。受西方哲学影响,我读老子之初,难免觉得它与论语同样存在中国哲学思辨性弱,逻辑性差的缺点。以其对道的描述,就不如古希腊形而上学系统和严谨。但这也为老子所早早认识到,因此他说,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;还说,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为道”。道德经区区五千言,它并非尝试以逻辑去论证,去说服。知识才可以学习,但智慧只能启发。在这个科学发展一日千里的世界里,老子应该是希望我们放下蜗行牛步、劳役的徒然吧。如果能如此,如果能感而遂通,短短只言片语也能化作千言万语,无声胜有声。